夏生秋

凱特

　　擦拭著沾了些灰塵的玻璃，看著陽光從窗外照射進略顯幽暗的室內，在木紋地板上映出窗戶上的鐵架花紋，為我這稍微孤單的心情帶來了點莫名的安撫。

　　我轉頭看著那默默坐在沙發上發呆的我的雇主，包恩先生。三年前，經由親戚介紹之下，我來到了這棟小巧卻不失優雅的房子。

　　當時，領著我來到這房子的是一位高大且和藹可親的老人，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包恩先生的弟弟，我都叫他金先生。

　　「煮飯沒問題吧？會嗎？那太好了！平日只要大概整理一下屋內，不要看起來太凌亂就好。除非包恩有需要幫忙叫妳時，妳再回應就好，其他時間你都可以做妳自己的事情，當然，不能離開這裡到處亂晃。包恩喜歡獨處，所以妳也不用老是跟在他身邊……」金先生滔滔不絕的說著傭人應該要做的事情。

　　我大學不愛念書，成天只喜歡往外跑，交朋友、喝酒、飆車，各種新鮮刺激的事情，我都要去嘗試一番，也理所當然的畢不了業，最後終於被退學。儘管如此，我必須申明我熱愛閱讀文學，只是對於當時讀的理工科非常沒有興趣罷了。退學後，我開始了我的打工生涯，我四處去打零工，雖然勉強可以撐過三餐，但我想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。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，我開始當起了老人家的居家傭人，顧名思義便是居住在老人們的房子裡，照顧著他們的三餐及生活起居。因此當金先生說著我該做的一切時，我只是一直點頭。

　　「是的，我懂了。」金先生的話總算告一段落，我恭敬地回答。

　　「對了！最重要的一點是，只要包恩出門，妳一定要跟著去，無論如何都要去，知道嗎？而且妳一定要記得回來的路。記住了嗎？這是最重要的一點。」金先生連忙跟我補充。

　　當時的我雖然狐疑，卻也只是恭敬的點點頭，並把這件事情牢記在心中。隨後金先生便替我介紹了包恩先生，見過包恩先生後，我立刻了解到金先生為何需要特別提醒我要跟著包恩先生，也知道為何需要記住回來的路了。但知道真相的這一刻，撲面而來的不是解謎的喜悅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人們面對疾病的無奈與無助。

　　「包恩，我是金啊！這位是凱特小姐，她以後便會在這屋裡幫你打理生活的一切。」金先生爽朗的對包恩先生說著。

　　我緊張地看著包恩先生，只見他雙眼盯著我看，那深邃的眼神讓我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哀樂。我趕緊鞠了一躬並自我介紹後，只見包恩先生從口袋中拿出了一本小筆記本跟一支鉛筆，他在筆記本上寫上了「凱特　在屋裡打理生活的一切」這幾個字，筆跡有點歪歪斜斜的，卻仍有種優雅的美感。

＊

　　第二次與金先生見面時，我才從金先生口中得知包恩先生患有「記憶障礙」，包恩先生只能記住一個小時以內的事情，因此，他隨身攜帶筆記本好隨時記下身邊發生的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 包恩先生時常以質疑的口氣詢問我是誰，非常的頻繁。

　　「包恩先生，您好，我是凱特，是負責打理您生活起居的居家傭人。」我每次都會對包恩先生這麼說。

　　包恩先生便會拿出他的記憶筆記本看了看，隨後又在新的一頁上寫下「凱特　在屋裡打理生活的一切」這幾個字，對我點點頭，就又回到了他自己的世界裡。

　　包恩先生的興趣是聽音樂看書。他總是會在吃完早餐後一個人靜靜地走到書櫃，拿起那昨天早就看過的書，然後在還記得我的時候叫我放音樂。他從來不看長篇小說，因為他記不得前面的劇情，書架上擺的永遠都是短篇小說或者是散文，幾乎沒有其他的書籍。只有幾本看來年代久遠的長篇小說，但我想這些書應該是包恩先生在還沒有記憶障礙前買下來的。

　　下午，包恩先生會把自己關在書房中，一關就是好幾個小時。我不知道他在書房內做些甚麼，也一直沒機會進去書房。直到有一次趁包恩先生還沒起床時，我悄悄的溜到書房打掃時才大吃一驚，裡面滿滿的都是稿紙，上面寫滿了包恩先生那歪歪斜斜卻仍優雅的字。稿紙的右上角標著日期，這樣看下來，我才驚覺原來包恩先生下午都在創作，雖然篇幅都很短，但若以散文的角度去欣賞，對於沒有甚麼文學素養的我來說仍非常具有吸引力。但不知甚麼原因，書房總是在禮拜二早上才不會上鎖，其他時候總是被包恩先生鎖住，難道包恩先生習慣在禮拜一晚上離開書房時不上鎖嗎？

　　此後，每個禮拜二的早上我便會偷溜進書房欣賞包恩先生的散文跟小短篇，此種奇怪的舉動已成為我每個禮拜的例行公事，我總是帶著期待又愉悅的心情前往書房，然後趕在包恩先生起床前離開。三年來都是這樣。

＊

有天，包恩先生照慣例在聽著音樂看著書時，突然抬頭看向正在掃地的我。我原以為他又要詢問我是誰，卻想到十分鐘前他才剛剛問過我這例行問題，應該不至於這麼快忘記才是。

　　「凱特，妳知道諾貝爾文學獎嗎？」包恩先生問。

　　「我知道，先生。」

　　「這本書的作家是1954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。」包恩先生似乎在看這本書的作者介紹。

　　這本書封面寫著「老人與海」四個大字，我聽說過，這是美國作家歐內斯特˙海明威最膾炙人口的作品。書看起來非常舊，我想這是包恩先生在有記憶障礙以前便有的書吧，自從我來到這以後也從沒看過他讀過這本書。

　　「先生，這真是一項非常榮耀的事蹟阿！」我真心的回應著。

　　「是阿！我也好想得到諾貝爾文學獎阿！」包恩先生說著，他的眼神裡有著對於現況的無奈，又有著想要奮力一搏的希望與決心，兩個極度不同的情緒在包恩先生眼神中衝突著，最後，又回歸絕望。

　　而這個眼神，如針一般，深深的刺痛著我的心。

＊

        金先生，就是之前提到過的包恩先生的弟弟，他是個揚名國際的作家，出了不少書，都是以散文和短篇小說為主，偶爾也出長篇小說作品，他最近還送了我不少他自己出的書呢！金先生每個禮拜一晚上都會買豐盛的大餐來，我們三個人便會一起圍繞著餐桌一起吃飯，雖然我是包恩先生的傭人，但他們倆人似乎都不介意我同桌。

　　這段時間也是包恩先生最快樂的時間，雖然有記憶障礙，但是對於金先生是他的弟弟這點他完全沒有忘記。金先生會告訴我們一些最近遇到的趣事，或者是他在寫作時發現的新體悟，我跟包恩先生都聽得相當入迷。

        吃完晚餐後，我忙著收拾，包恩先生便會帶著金先生一起進去他的書房，我想一定是要請身為作家的弟弟替自己的作品評論一番吧。然後在九點多時，金先生便會離開。每個星期都是如此。

        我一直都很喜歡包恩先生跟金先生，雖然包恩先生無法一直記住我，但是他那不會因為記憶障礙而悲觀的精神令我敬佩。又或許是他的文章深深地打動了我，那些優美的文字，誠摯的感情皆令我陶醉，不過我想多少也是因為天天都相處在一起，好感度自然而然的增加了不少。愛屋及烏，包恩先生所愛著的弟弟，我也對他很有好感。

        不過這一切卻從我讀著金先生的書後開始崩毀。

＊

這天下午，包恩先生一如往常的躲進了他的書房，而打掃完家中而無所事事的我則回到房間，開始讀起了金先生的作品<<痛>>。

一讀之下卻令我大為吃驚，第一篇文章的內容正是我之前偷偷闖進包恩先生書房讀過的散文呀！雖然我沒辦法逐字背起來，但這篇文章與我看過的包恩先生的手稿幾乎一模一樣，就算是感情很好的兄弟，有可能會寫出如出一轍的散文嗎？儘管如此懷疑著，我仍繼續閱讀，沒有想太多。但隨著我越讀越多，我的身體開始顫抖，冷汗不斷流出，心跳也砰砰砰地越跳越快。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，這本<<痛>>所有的文章，都是我在包恩先生的書房閱讀過的文章！就算再怎麼巧合，兄弟間也不可能寫出這麼多一樣的文章吧？

我開始翻起了其他本金先生的書，但每看一篇的前幾行便知道這篇是包恩先生所寫的，如此一直翻下去，每一本的每一篇，都是我如此熟悉的文章。我開始惶恐。

        當我闔上書的那一剎那，一個可怕的想法在我腦海中成形。可能嗎？有可能是這樣嗎？不可能只是我的多慮，不可能整本書都這麼恰巧，一定是金先生偷走了包恩先生的創作，原來如此和藹可親的金先生是如此可怕之人。

        如此想著的我，搖搖晃晃起身下樓，對於這想法，我現在完全沒有能力去思索我該怎麼辦，只能任由它在腦中肆虐。此時我看到放在餐桌上的報紙，斗大的標題寫著「金˙莫爾森　榮獲諾貝爾文學獎」。

        當下我昏了過去。

＊

        一個月後，原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金˙莫爾森因作品並非他本人所寫，而是由哥哥完成，瑞典文學院全體開會討論並撤銷金˙莫爾森的資格，本應由其他作家代替，卻因為全體院士對這些作品評價很高，最後決定包恩˙莫爾森為此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。

我昏過去的後的一個禮拜，我拿出了包恩先生的所有作品對媒體說明，消息便立刻傳到了瑞典文學院那，掀起了一時的話題，而那天之後，金先生便失蹤了，從此之後我便再也沒聽到過他的消息。

        原本替金先生出版作品的出版社立刻把所有的書的作者改為包恩˙莫爾森，想趁著這話題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氣勢好好大撈一筆，當然，這經過了包恩先生的同意。

        但從這件事情爆發後，包恩先生像喪失了精神支柱般，雖然每天仍會去書房裡待很久，卻寫不出甚麼好作品了。兩年後，包恩先生過世了。而我則因深受包恩先生文章的啟發，充滿熱情的認真讀書了好一陣子，最後在某家出版社當編輯，過著與之前完全不同的生活。

        而這一切，我非常感謝包恩先生。

金˙莫爾森

      我時常想起我們小時候在一起的日子，你還會想起來嗎？哥哥。

        小時候我每次要找你玩耍時，總是看到你在看書。你非常喜歡看書，只要一有空，你就拿起書來閱讀，儘管如此，每次我來時你仍會放下手中的書，陪著我一同玩耍。

        「金，你有甚麼夢想？」你問我。

        「夢想？我沒有想過耶！」我拿著挖沙工具，拚命的往地上亂挖。

        「我阿，想要努力寫作，有一天要跟這些作者一樣，甚至要超越他們，我要得到諾貝爾文學獎。」你笑著對我說。

        當時，你微笑的臉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很神聖，讓年幼的我當下傻住，「我要得到諾貝爾文學獎」這幾個字便一直在我腦海中迴繞著，久久無法退去。

        夢想？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想過這種事情，我只知道當時的哥哥對我而言，便是我最嚮往，就想成為的偉大的人。

＊

        有次我們去市集，那天的太陽很大，我們倆人就有如身處在烤箱中，汗流個不停。從小爸媽因為工作關係時常不在家，他們兩人又愛吵架，你是家中跟我最親的人。那天你牽著我的手說要帶我去市集逛逛，老實說，我很興奮，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去市集，而至今我仍記得你那流滿了汗卻又無比溫柔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 正當我們開心的逛著時，年幼無知又調皮搗蛋的我卻做出了至今最令我後悔的事情。當時的我個子不高，但這身高卻剛好可以拿到身旁的婦人放在口袋中的錢包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，也許是惡作劇，也許是我內在的邪惡使然，我悄然無聲地拿走了錢包放到自己的口袋裡，不，正確的來說是偷了錢包。

        沒想到正當我以為沒被發現要繼續走時，那位婦人卻在我們身後大叫著。

        「那對兄弟偷了我的錢包！」我記得她是這麼叫著的。

        你牽著我趕快跑，不過我們隨即被一群大人追上圍住，每個人眼神兇惡的叫我們拿出錢包。我急得想哭，以我當時的年紀，我好混亂，在這種情況下，我只能乖乖的交出錢包。

        沒想到就在我把手伸進口袋的同時，你竟然將那婦人的皮包從你的口袋中拿了出來，交給對方。而此時我摸著我的口袋，裡頭是空的。

        「把我交給警察吧，不過我弟弟只是來逛市集的，他第一次來，這件事情與他無關。」你當時的一字一語都留在我心中，至今仍無法忘懷。

        隨後你便被那群兇狠的大人押去了警局，而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一切，甚麼事都做不了。回家去，沒事的，你轉頭對我說，然後毅然決然的跟著大人走。我哭了，我當場跪下大哭，為了你哭，為了我的懦弱哭。

        當天你被晚歸的老爸打，打到了腦震盪。而我卻還是只能躲在角落自顧自的哭泣，等到明天早上一睜開眼，看見你那帶有血跡的笑容跟我說，金，沒事的，然後摸摸我的頭，就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。

        我一直活在你的保護之下，被同學欺負，被狗群追著跑，被誤認為是小偷，永遠都是你出面保護我，而我仍然是那個膽小鬼，躲在你身後，甚麼都不敢做。

        多年後，你的朋友告訴我因為腦部重擊而有「記憶障礙」，當下的我覺得這一切都是我所害的，不，一定是我害的。因為我的傷害全部都轉移到了你身上，所以你的腦部才會承受不起。

        我自責不已。我到底可以為哥哥做些甚麼呢？當時第一個跑進我腦海的便是你的那句「我要得到諾貝爾文學獎」，隨即又回憶起了當時在市集所發生的事，這件事給了我靈感。

        自此以後，我開始研究文學，開始去體驗人生，開始寫作。也許是我天賦異秉，又或者是上帝保佑，我的文章受到認同，廣受好評。而每一步，都是為了達成我的計畫，我很怕自己根本不是寫作的料，就算是，我的文章可能達到提名諾貝爾文學獎的程度嗎？幸好，一切相當順利，我想上帝是聽到了我的心聲。

        終於，我請了凱特這位青年，希望藉由她，可以讓我的計畫成功。我知道你有一個在書房寫作的習慣，我開始模仿你的筆跡，開始把我所有的文章用你的筆跡全部寫成手稿，存放在你的書房內。我不停的寫作，也不停的把我的作品以你的筆跡寫成手稿放到你的書房內，這是我每個禮拜一來到你書房內的最主要目的，故意讓房門不鎖，為的就是讓凱特偷偷溜進去看。讓她知道這些作品是你寫的，不是我，而我在雇用他時便知道她喜歡閱讀，儘管她的大學生活非常放蕩。當然，每個禮拜一的晚餐也是我一個禮拜最期待最興奮的時段。

        如此持續了三年，終於，我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，<<痛>>是我一生的顛峰了之作了，因此我孤注一擲。你住的那附近沒有書店，我想凱特也不會特別跑去更遠的地方買書，更不太可能買我的書。所以我就在此時間點送給了她多本我的著作，這樣任何人都會懷疑我的作品真的是我自己寫的嗎？還是我每個禮拜一晚上跑到你家去偷你的作品呢？我想大家一定認定我只是個小偷，偷走了你的作品。接著我只要搞失蹤，大家便會認為我是默認了吧！

        所幸，這個計畫很成功。而如今這「諾貝爾文學獎」的得主已經是哥哥而不是我了。我會失落嗎？一點也不會，對於從小就一直保護我的你，我想不到比這更好的報答方法了。

        哥哥，對不起，我騙了大家，不過我想你在天國仍然會微笑著原諒我這懦弱膽小的人。